撰文 | 程書書
編輯 | 李信馬
題圖 |?京東(芙崽)
2025年的科技與消費市場上,AI玩具正上演著一場“冰火兩重天”的戲碼。
CES展會上,日本GrooveX的LOVOT機器人兔子以3萬元售價引爆全場,它能通過視覺感知捕捉用戶表情,用觸覺反饋回應擁抱,甚至在人皺眉時主動蹭手撒嬌;MWC大會上,中國廠商半年內集中推出十余款AI毛絨玩具,千元級產品宣稱“能給孩子做因材施教的家教,能給空巢青年當情緒樹洞”。從展會的聚光燈到線下門店的貨架,再到華強北快速復制的百元“平替”,AI玩具仿佛一夜之間闖入大眾生活,成了最炙手可熱的“科技新物種”。?
圖源:LOVOT小紅書
這份熱度有實打實的數據支撐:據市場研究公司Market Research Future(MRFR)2025年9月發布的研報顯示,AI玩具市場規模預計將從2025年的421.5億美元,增長到2034年的2247.5億美元,在預測期(2025年至2034年)內,復合年增長率(CAGR)達到20.48%。
資本端更是瘋狂,躍然創新(Haivivi)半年內連獲兩輪融資,A輪單輪融資達2億元,創下行業紀錄。據IT桔子數據,AI玩具賽道目前已有96家投資機構參與其中,包括紅杉、順為、五源、字節跳動、京東等一線投資機構與互聯網大廠。
但光環之下,“冷意”同樣明顯。消費者在小紅書吐槽“AI公仔10分鐘卡頓3次”“對話機械得像讀腳本,還不如手機Siri”;“芙崽”因“24分鐘免費互動后,年訂閱費高達520元”的模式,未發貨就遭遇批量投訴,即便后來將年費下調至299元,“買得起養不起”的質疑仍未消散。更尖銳的聲音來自行業內部——有投資人直言“現在賽道里一半是蹭熱度的,就算是認真做產品的,八成也活不過明年”。
一邊是萬億規模的增長預期與資本狂歡,一邊是產品體驗的落差與生存危機,這場由“情感需求”點燃的AI玩具熱潮,究竟是真實需求驅動的產業革命,還是資本催熟的短期泡沫?
01.
從“會動的玩具”到“有心的伙伴”
所謂AI玩具,并非“AI+玩具”的簡單疊加,也不是傳統電動玩偶的升級版,而是一種以大語言模型為核心,融合語音識別、計算機視覺、自然語言處理(NLP)、觸覺傳感與情感計算技術的“軟硬一體”交互系統。其核心能力體現在三大維度:多模態交互(支持聽聲、識臉、感觸等多感官互動)、情感理解與反饋(能夠識別用戶情緒并作出主動回應),以及持續學習與個性化適配(基于使用習慣不斷優化交互體驗,實現“越用越懂你”)。
隨著技術能力的成熟,AI玩具正在打破傳統市場對“玩具”的認知邊界,實現從功能到情感的價值躍遷:
首先,交互方式實現從“單一指令”到“多維共情”的進化。傳統玩具的互動多停留在“按鍵–發聲”“拉線–動作”的機械循環,用戶是唯一的主動方。而AI玩具能綜合語音語調、面部表情、互動頻率等多維信號,實現更具情感溫度的擬人化交互。
其次,價值定位從“娛樂工具”延伸為“情感載體”。傳統玩具的核心價值在于“娛樂”與“陪伴”,而AI玩具進一步拓展出教育輔助、情緒療愈、銀發關懷等多重功能,滿足更深層次的情感與社會需求。
此外,受眾范圍也從兒童擴展至全年齡段用戶。AI玩具不再只是孩子的啟蒙玩伴,也成為Z世代的“情緒搭子”、單身青年的傾訴對象、銀發群體的心理慰藉,覆蓋廣泛的情感陪伴場景。
為匹配不同人群的需求,目前市場上的AI玩具已分化為三大主流產品形態:
兒童智能伙伴:如Haivivi、BubblePal,主打個性化教育,能夠根據孩子的語言發展水平調整教學內容,扮演“永不疲倦的AI家教”;
成人情感陪伴:如日本GrooveX的LOVOT、國產品牌“芙崽”,側重情緒支持與孤獨緩解,通過擬人化互動(如主動靠近、撒嬌)建立情感連接;
IP+AI融合體:結合奧特曼、寶可夢等經典IP,將虛擬角色賦予AI人格,打造“有靈魂的實體化角色”,增強用戶情感黏著。
圖源:Haivivi(CocoMate系列AI玩具之一泡泡)
從“功能玩具”到“情感伙伴”的定位轉變,也直接重塑了AI玩具的定價邏輯。
對比傳統玩具,兩者價格差距顯著:據2024年抖音電商數據,傳統玩具中0-30元的商品貢獻主要銷量,10-300元區間支撐核心GMV(商品交易總額),10元以下市場競爭尤為激烈;而AI玩具的售價普遍高出普通款數倍甚至數十倍——喜羊羊與灰太狼普通款售價69.9元,AI智能款達399元(溢價5.7倍),湯姆貓普通故事機69元,AI陪伴機器人則賣到1799元(溢價26倍)。
高價背后是遠超行業平均水平的毛利率。前瞻產業研究院數據顯示,AI玩具基礎款(如BubblePal)毛利率50%-65%,中端款(1500-3000元的湯姆貓機器人、RoPet)達70%-85%,高端款(如LOVOT、特斯拉機器人)甚至超90%,不僅碾壓傳統玩具,還超過潮玩頂流泡泡瑪特70.3%的毛利率。
高毛利背后,實質是“情感價值定價”逐步替代傳統的“成本定價”邏輯。用戶愿意為“孩子的個性化教育”“深夜的情緒陪伴”等情感體驗支付溢價。在這種趨勢推動下,AI陪伴玩具的市場規模持續攀升。據市場研究機構預測,2025至2029年,中國AI玩具市場規模將從213億元增長至1045億元,年復合增長率預計超過48%。
02.
低門檻、高毛利下的“百團大戰”
當AI玩具完成從“功能玩具”到“情感伙伴”的價值重塑后,資本市場的熱情也被點燃。
一方面,AI玩具展現出遠超傳統行業的盈利潛力。除了顯著高于傳統玩具行業水平的毛利率外,AI玩具通常采取的“硬件一次性收費+軟件訂閱收費”的雙重收費模式打破了傳統玩具一次性交易的局限,不僅通過硬件銷售獲得初始收益,更能通過持續的內容服務獲取穩定現金流,顯著提升用戶生命周期價值。
另一方面,技術門檻的降低也讓“入場”變得簡單。過去研發智能玩具,需自主攻克語音識別、交互邏輯等核心技術,成本高且周期長;如今開源大模型(如通義千問、DeepSeek)的普及,讓中小團隊無需自研算法就能接入智能對話能力。而火山引擎、阿里云等平臺推出的AI玩具開發套件,更將產品從研發到落地的周期壓縮至1個月以內。
從技術適配性來看,AI玩具也展現出與大模型技術的完美契合。去年年末,中信建投在研報中指出,AI玩具付費周期長、市場增速高,是當前大模型最佳落地場景之一。盡管大模型仍存在“幻覺”問題,但AI玩具場景對交互精度的容錯率遠高于醫療、金融等領域,即便偶爾回答偏差,也不會影響“陪伴”的核心體驗,完美契合大模型當前的技術現狀。
在充滿想象的利潤空間與低技術門檻吸引下,一時之間,互聯網大廠、傳統玩具制造商、IP公司、AI玩具初創企業集體瞄準了AI玩具賽道。
當前來看,我國AI玩具行業主要涵蓋四類企業:
一是傳統玩具公司,如奧飛娛樂、實豐文化、高樂股份等,憑借制造能力與IP資源,加速布局AI玩具領域;
二是科技創業公司,如HAIVIVI、FOLOTOY等,將焦點置于細分場景,通過軟硬件融合及大模型適配,打造差異化產品;
三是互聯網科技公司,如字節、百度、科大訊飛等,憑借大模型等技術優勢,廣泛覆蓋智能玩具、教育工具等應用場景;
四是具有IP儲備公司,如湯姆貓、上海電影等,依托豐富的IP儲備探索與IP高度融合的AI玩具。
據每日經濟新聞統計,目前市面上已有數十家頗具規模的AI玩具公司,BubblePal、友愛兔等品牌已在細分市場嶄露頭角。
圖源:京東(友愛兔)
玩家的涌入,離不開資本的“瘋狂輸血”。據中商產業研究院發布的《2025-2030全球及中國智能AI玩具行業深度研究報告》顯示,2024年中國AI玩具行業投融資事件數量達14起,投資金額達2.49億元。2025年1-8月,中國AI玩具相關投融資事件數量達17起,金額達200.65億元,已經吸引了近百家投資機構。
03.
現實之困:AI玩具的體驗瓶頸與盈利難題
在資本熱捧與技術概念的雙重加持下,AI玩具賽道看似一片繁榮。然而,繁榮的背后,是殘酷的生存現實。
首先是產品體驗上。AI玩具最核心的賣點是“懂情緒、會回應”,但當下多數產品的實際體驗,卻與宣傳中的“擬人化陪伴”相去甚遠,“智能”更像是一層容易戳破的表象。
最直觀的問題是交互卡頓與響應遲鈍。在小紅書、微博等社交平臺,大量用戶分享了類似經歷:
“AI公仔10分鐘卡頓3次,問它‘今天天氣怎么樣’,半分鐘后才回復‘我沒聽清’。”
“孩子想讓它講個睡前故事,結果中間斷了兩次,最后直接跳轉到別的內容。”
這些卡頓不僅影響使用體驗,更讓“陪伴感”大打折扣——當用戶需要情感回應時,AI的延遲反應會讓“主動陪伴”變成“被動等待”。
比卡頓更致命的,是AI玩具交互的“機械感”與“同質化”——看似多樣的產品,內核卻高度相似。財聯社在報道中指出,市場觀點認為當前國內市場的AI陪伴玩具主要聚焦于幼兒向,本質仍是智能音箱+毛絨外衣+通用大模型+IP角色的排列組合,產品同質化嚴重。
其次是被視為AI玩具突破傳統玩具盈利天花板的“硬件+訂閱”的模式,在消費者端也遭遇信任危機。
以“芙崽”為例,其最初設定“每天24分鐘免費互動,超出后需訂閱”,周卡10元換算年費高達520元。這一模式在618預售階段便引發批量投訴——用戶質疑:“硬件已經花了幾百元,為何連基礎互動都要額外付費?”這種“買得起養不起”的焦慮,暴露了訂閱制的軟肋:用戶愿為情感價值付費,但不愿為“基礎功能”持續買單。
盡管品牌方后來將年費下調至299元,爭議仍未平息。消費者普遍認為,訂閱費應覆蓋“增值服務”(如專屬故事、個性化課程),而非“基礎陪伴”。若廠商將核心互動能力設為付費墻后,無異于將“情感陪伴”商品化,削弱了產品的初心與信任。
從廠商角度看,隨著用戶互動數據積累,AI模型訓練、云端算力與存儲成本確實在上升,持續收費有其合理性。但問題在于:成本上升能否轉嫁給用戶?用戶是否愿意為一個“不夠智能”的產品長期付費?
事實上,行業內部對AI玩具的前景已出現質疑聲。據鈦媒體與業內投資人士的對話,對方直言:“當前市場雖熱鬧,但不少玩家只是蹭熱度;且和硬件創業的規律一樣,明年大概有八成創業公司會被淘汰,即便那些認真做產品的企業也難幸免——市場的殘酷性本就如此。”
技術門檻的降低帶來了“百團大戰”,但也加速了洗牌。當所有玩家都能快速復制“會說話的玩具”,競爭便從“技術能力”轉向“營銷能力”,最終演變為價格戰與IP戰。缺乏核心技術壁壘的企業,將在資本退潮后迅速出局。
拋開體驗與盈利的表層問題,AI玩具行業還面臨一個更本質的質疑:它提供的“情感陪伴”,究竟是緩解孤獨的“慰藉”,還是替代真實關系的“陷阱”?
耶魯大學心理學教授保羅·布魯姆指出:“倘若AI徹底消除了孤獨帶來的痛感,人們可能會失去自我反思以及改善人際關系的動力,真實關系的價值也可能隨之被削弱。”
行業內部也有類似反思。躍然創新(Haivivi)CEO在接受鈦媒體采訪時承認:“我們現在能做到的,只是‘模擬陪伴’,而不是‘真實陪伴’。AI可以根據關鍵詞給出回應,但它永遠無法理解‘用戶今天語氣低落是因為失業’‘孩子突然沉默是因為被老師批評’——這些需要真實生活經驗的情感共鳴,是當前AI技術無法突破的邊界。”
如果AI玩具的陪伴功能本質上是“模擬”而非“真實”,那么它的存在是否只是對人類情感需求的短期安撫?當用戶意識到對面的“伙伴”只是算法驅動的回應機器,而非真正理解自己的“生命體”,這種情感連接是否會迅速瓦解?而如果AI玩具的陪伴型功能就是個偽命題,這個產業是否還能繼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