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?/ 西貝偏北
編輯 / 朱 ? 婷
運營 / 獅子座
今年暑期檔的電影院,像被按下快進鍵的菜市場——
熱鬧,有的。這邊剛為刺痛東亞家庭的犯罪反轉倒抽冷氣;那邊黑色幽默的哭笑聲就漫過過道;這邊鋼琴里的醋還沒辨清是爹味還是登味,那邊主旋律的悲情呼號配合推背座椅已將觀眾震得潸然淚下。一刷手機,滿屏都是“十年最強”“神仙打架”,仿佛隨便抓部片子,都能濺起三尺高的票房水花。
可票房數字像面照妖鏡,把熱鬧照得有點尷尬。去年的今天,已經出現了上映首周破12億的《抓娃娃》,以及票房黑馬、次日實現逆跌的《默殺》。
反觀今年暑期檔,廝殺快一月,愣是沒個“三十億黑馬”殺出重圍。只有《南京照相館》將破16億,大鵬《長安的荔枝》還在6億上下徘徊,多數片子在1-5億區間打轉。8?月主旋律大軍本來勢頭正好,可觀眾“想看日冠”的《731》撤檔又定檔9·18,《東極島》預售還沒看頭,銳氣大挫。截止發稿前,檔期總票房累積破70億,比去年同期將近少12億,距離是否能破百億,主要差1-2部爆款。
其中,國產動畫悄咪咪占了個角落——
數量多,為歷年暑期檔動畫電影數量之最,共有《聊齋:蘭若寺》《羅小黑戰記2》《喜羊羊與灰太狼之異國破曉》《浪浪山小妖怪》4部;口碑堪稱高分聚集地,《羅小黑戰記2》(后文簡稱《羅小黑2》)豆瓣開分8.6,13萬觀眾觀看后不降反升至8.7,甚至超越了年初8.5的《哪吒之魔童鬧海》,而《浪浪山小妖怪》開分8.6,全靠自來水宣發。
可惜的是,它們帶著觀眾眼熟的東方奇幻,裹著當下最戳人的生活梗,和其他類型片一起,卡在了“叫座”的半山腰。《羅小黑2》4天破1億、9天破2億后,票房增速明顯下降;《浪浪山小妖怪》口碑雖好,但預測票房6.6億左右,目前來說不算大爆。
當“十年最佳”的口碑遇上“難破十億”的票房,國漫到底能否在暑期檔再次偉大?
(下文涉及劇透,介意可先收藏~)
一、老IP,新出路
今年暑期檔的國漫,走在一條“文藝復興”?與?“兼容并蓄”?的雙行道上。
題材上,既有神話IP傳統的延續和變奏,又有原創IP的發揚光大。于前者,在這片早已廝殺成紅海的領域里,技術已難成壁壘,導演更像“產品經理”,核心命題變成如何盤活?IP、講出貼合時代脈搏的新故事;于后者,雖然艱難突圍,雖出頭不易,卻手握更自由的創作空間,反倒可能孕育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驚喜。
《浪浪山小妖怪》作為種子選手,打通了神話改編的新賽道,讓世界頂級動畫廠牌——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重回觀眾視線。不同于追光《新神榜》系列對于哪吒、楊戩等耳熟能詳大人物的故事新編,影片延續了《中國奇譚》系列的口碑“一哥”《小妖怪的夏天》里的基礎世界觀,從《西游記》的犄角旮旯里抓出幾只映照平凡人生活的小妖怪,寫他們組團假扮師徒四人、求職追夢的故事。
上美廠狠狠秀了波肌肉,將西游IP的情懷梗和劇情融合做到了極致。有一個情節是小豬妖和小蛤蟆想知道師徒四人的相貌,拿了袋米找藝術家大公雞畫像,用甲方push乙方交稿的方式,讓大公雞畫了十幾版稿——全是上美廠各種版本的西游人物稿,水墨畫、剪紙、戲曲版、朋克風……風格各異,堪稱炫技!最后小豬妖選擇了最摸不著頭腦的簡筆畫一組,呼應現實中審美堪憂的甲方。此外,《黑神話:悟空》的梗也無孔不入,無論是黃沙嶺陜北說書的運用,還是小雷音寺“即見如來(未來),為何不拜”的call back,都能看出上美廠創作觀的與時俱進。
但話說回來,追光動畫的《聊齋:蘭若寺》堪稱?IP?運營的反面教材:將多個具備獨立開發潛力的故事硬湊成風格割裂的短片拼盤,既浪費題材價值,又破壞觀影體驗。
影片把《蓮花公主》的朦朧情愫、《魯公女》《聶小倩》的愛情敘事、《畫皮》的婚姻諷刺等差異化主題塞進同一框架,卻用最簡陋的“聽老頭講那過去的故事”?方式串聯,導致節奏斷裂?——?觀眾剛為某篇章入戲,就被拽入風格、情緒完全相悖的下一段。其中《嶗山道士》雖嘗試毛氈質感,卻難逃建模同質化,且與上美經典版本形成尷尬對照;《蓮花公主》低幼化的網游臉設計充滿審美爭議;《聶小倩》的民國改編浮于表面,僅保留人鬼設定卻丟失深層沖突;《魯公女》的?“強娶”?劇情更是淪為封建婚戀觀的粗糙復刻。唯有《畫皮》脫穎而出:用國風筆觸融合?3D?鏡頭,以陰柔意象營造中式恐怖,角色動作張力十足,可惜缺乏大刀闊斧改編的勇氣,一句“惡心”看似旗幟鮮明,又限于“冷臉洗內褲”的言語口號,更被拼盤結構稀釋了沖擊力。
技術上,國風3D?困于同質化窠臼,寄望材質求突圍;傳統2D?動畫則迎來文藝復興,憑手繪煥新生。
《羅小黑戰記?2》正是后者的標桿?——?以“沒有捷徑”、純手繪的匠人精神打磨,將前作?7?萬張原畫擴容至?20?萬張,全程保持每秒?24?幀的精細度,成為傳統?2D?復興的鮮活注腳。10場動作已經值回票價,制作堪稱?“爆肝級”。多數動畫采用?“一拍二”(每秒?12?張原畫),而影片十場打戲多以?“一拍一”(每秒?24?張原畫)呈現,讓動作更顯流暢靈動。其中飛機高空救援戲耗時一年制作,繪制了?700?余幀。團隊更特邀飛機顧問把控細節,讓鹿野“幫助飛機迫降”?的操作都貼合真實邏輯,骨龍掀客艙的窒息感與角色間配合?“切飛機”?的逆天操作,將緊張感拉滿。
場景設計兼具東方韻味與本土共鳴。各地會館風格迥異,南潯古鎮的水墨意境,蒼南會館的江南竹景,青磚黛瓦、層疊窯址用熟悉的中式元素打破日韓、歐美動畫的視覺慣性,讓觀眾從“家門口的風景”?中找到親切感。
人物設計以清新?2D?畫風打破3D錐子臉、筷子腿的審美疲勞。鹿野師姐能出圈的背后下了大功夫,歷經兩百余稿打磨,才有了這個T恤、工裝褲、低馬尾的率性師姐,導演木頭感嘆:“最后還是找到了她”。
這些技術突破,讓影片在延續“執行者”“妖靈會館”?等設定、引入?“若木”?新線索的同時,既現代又接地氣,成為傳統?2D?動畫以精度與質感突圍的典范。
《哪吒2》的成功證明了一點,和故事、技術同樣重要的,是對時代情緒的把握。今年暑期檔國漫不再是嘴里虛空索敵、維系天下蒼生的“神仙打架”,開始書寫普通人與時代的對抗。
《浪浪山小妖怪》的情緒脈絡與《長安的荔枝》如出一轍,二者皆為借古諷今的公路片,生動展現了底層人物在困境中掙扎求生的艱難,以幽默詼諧開篇,卻難掩其中的苦澀,逐漸轉向熱血激昂,然而底色依舊悲情,影射出當下“打工人”?在草臺班子上自賦身份,尋求出路的艱辛。
相較之下,《羅小黑戰記?2》映射現實世界的意圖更為宏大。影片從妖精視角出發,為人妖沖突帶來全新思考?——“妖精統治人類,亦能成為一種共存方式,并非要趕盡殺絕”。圍繞?“若木”?的爭奪,恰似現實中的石油戰爭。在地緣政治危機的籠罩下,每個人都不得不直面?“如何選邊站”?的難題。但影片并未簡單對角色進行道德評判,因為這里沒有絕對的善與惡,只有在復雜局勢下,各方為了生存與信念的艱難抉擇。
它們不再局限于對老?IP?的復刻或重復書寫,而是以貼近當下的視角重構故事,在接過?“國漫崛起”?接力棒的同時,邁入了傳統?IP?與現代精神共振的新階段。
二、國漫崛起,仍在進行時
“國漫崛起”的口號,已經喊了11年了。
先是探索期,“大字輩”三部曲讓國漫脫離了針對兒童的低幼審美,開創了崛起之路。2015?年,《大圣歸來》一聲吼,把整個暑期檔都震醒了,大家第一次覺得國漫也能這么燃這么帥;2016年,《大魚海棠》延續“大字”班底,畫面美到窒息,周深的歌聲也深入人心,可惜劇情讓人直撓頭。2017年的《大護法》冷不丁走了條成人向暗黑路線;2018年的《風語咒》也讓《畫江湖》與《俠嵐》合體,刷了波存在感。
再是爆發期,神話傳說IP的井噴時代。2019?年暑期來了個狠人——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,這小子直接把桌子掀了,票房一舉沖破?50?億,把“別人家孩子”的成績單貼到了整個國漫圈的臉上。哪吒的成功徹底把神話改編推上了頂流,《白蛇》系列、《新神榜》宇宙在疫情后前赴后繼地上映,在拼貼融合的世界觀里,神仙妖怪們全都排著隊來二次出道。
與此同時,另一條賽道也有原創IP悄悄冒頭。《羅小黑戰記》用軟萌治愈圈粉,《大護法》導演不思凡的《妙先生》《大雨》堅持敦圓畫風下的暗黑諷刺,《長安三萬里》獨辟蹊徑,以浸潤文氣的筆觸鋪開唐詩長卷,將觀眾引入一場沉浸式的文化漫游,更催生出“觀影后家長帶孩子背唐詩”?的現象級營銷。
到了?2025?年暑期檔,舞臺上站滿了熟面孔和新選手。可以說,如今的國漫已經逐漸形成了“神話頂流?+?原創冒險?+?文化深耕?+?長線?IP”并行發展的多元格局。
至于暑期檔能否誕生爆款,則取決于幾個關鍵因素:資金環境是否寬裕、創作者能否突破套路找到新鮮表達,以及作品能否真正與觀眾的情緒和審美產生共鳴。
首先,資本對動畫電影的態度,和這個行業“需要長期砸錢、回報還沒譜”?的特性,一直存在矛盾。早期“國漫崛起”?的口號一喊,不管項目成熟度如何,只要沾點神話?IP、吹得夠玄乎就能輕松拿到錢。神話題材扎堆拍,制作上恨不得全用頂配,比如西游題材的《Kong》,剛有個概念,就靠?“東方魔幻?+?頂級視效”?的噱頭,拿到?5000?萬美元投資;光線在中途退出《大圣歸來》后,迅速以?“亡羊補牢”?的姿態布局動畫領域?——?通過子公司彩條屋密集投資?22?部動畫電影,將《大魚海棠》《大護法》《姜子牙》等作品納入麾下,成為國漫產業布局的關鍵玩家。
而在《哪吒2》爆火的另一面,是因頭部效應加劇中小團隊的生存焦慮。不少工作室為爭取投資,被迫壓縮制作周期,甚至犧牲原創構想迎合市場偏好。比如參與《哪吒?2》特效制作的昆明線立體文化有限公司,曾為無量仙翁胡須等鏡頭打磨三個多月、修改五六十版,卻未因影片爆火接到大項目,參與該項目僅勉強覆蓋成本,日常只能承接低價急單,放棄創意特效方案改用常規設計。云南翼窩鳥動漫董事長李秦直言行業?“九死一生”,公司嘗試原創?IP?時,為吸引投資不得不簡化深度劇情、修改獨特角色造型以迎合大眾口味,即便如此仍難獲資金青睞。?
其次,公版IP的依賴仍沒有顯著降低,創作瓶頸肉眼可見。神話?IP?被炒成回鍋肉,西游哪吒封神輪著來,白蛇聊齋翻拍到包漿,觀眾早看膩了。“誰都能給追光編劇講三分鐘劇本”的定理放在這兩年依然適用,技術狂飆突進搞特效,故事卻越寫越拉,《白蛇:浮生》就是典型反例。前半段抄《新白娘子》抄得查重率?95%,偏漏了許仙的人設和人妖情的鋪墊,后半段硬凹許仙好男人人設,看得人滿臉問號。最膈應人的是價值觀:小白成了工具人,洗手作羹湯為男人,揮劍斗法還是為男人,卻在大戰法海的高光時刻,都得讓懦弱許仙和腹中文曲星轉世的孩子來收尾。
最重要的是,觀眾的審美需求越來越高、不好糊弄了。“炫酷神仙打架”的燃爆場面已不能滿足觀眾,人們更期待動畫傳遞真情實感,看見現實世界的情緒與生命的褶皺。這也是上美廠想憑借《浪浪山小妖怪》復出的原因,當宏大敘事的神話熱潮退去,那些貼近當代脈搏、引發深層共鳴的故事,反倒更容易破土而出,直抵人心。
歸根結底,所謂“國漫崛起”并非起點,也非目標,而是一段持續演進的過程。暑期檔不出爆款并不是國漫的末日,而更像是一場必要的“冷靜期”,讓創作者重新落地扎根——
要么精準捕捉時代情緒,把憤怒、熱血、不滿徹底點燃,拍出真正能讓觀眾痛快的大作品;要么放下宏大敘事,貼地飛行,在人間煙火里找到最樸素而有力量的情感,用映照眾生的平凡小人物,完成真正打動人心的故事。